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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初學飛行者指南] – 第二章. 顛簸的初學飛行路 4

 觸地

 

 

著陸了。

 

我讓飛機翹著機頭緩緩著陸。

柔和中,飛機隱約地發出了些奇異的聲響,接著這聲音就越來越清楚。像是金屬在地面輕輕地刻磨的聲音。

我知道我已經在地面著陸了,只是這次降的太輕了,飛機完全沒有任何震動或彈跳。

我仍然刻意地讓機頭保持上仰,並逐漸收完油門。

接著,一大串金屬摩擦的噪音立刻劇烈地出現了;同時,機頭一擺回地面時,我立即看見了一個扭曲的螺旋槳葉停滯在我的眼前。

 

"糟了!我沒有放輪子!"我心中暗暗的大叫。

 

編號ND 809的這架飛機在完全沒有放輪子的狀態下,以機腹在跑道上拖行了數百英呎;

鋁製的機身與襟翼想必在柏油的道面上,拉出了長長的火花。

載著滿滿的汽油和一個經驗不足的學生;飛機仍然用餘速在跑道上以機腹鋁皮向前滑動著,

當速度逐漸減低時,飛機開始劇烈地抖動著;

幾十呎後,飛機終於完全地停住了。

 

一架忘了放起落架的飛機,就這麼四平八穩的擺在跑道中心線上。

 

時間和聲音都靜止著,

空氣也像冰雪般地凝固。

我緩緩地移動目光,看了一眼起落架釋放桿,的確,還在收起的位置。

沒錯,因為一陣子的忙亂中,我的確漏了這一項。

噢!我的天,剛才的蜂鳴聲是警告輪子沒放,不是失速。

這是我的錯,沒甚麼好推託的。

 

我並沒有經歷傳說中的那種,前半生的影像快速在眼前通過的幻覺。

我甚至絲毫沒有考慮到自己正經歷了可能機毀人亡的意外,

我只是感到愧疚。我因為大意而羞辱了自己。

 

我寧願因技術不佳而墜毀,而不是因為忘了些什麼。

 

我懊惱地向前面擋風玻璃伸長頸子,向上望著馬上就要有風暴來襲的灰色天空,

"祢真的不喜歡我開飛機,對吧?"我萬念俱灰地問著上蒼。

 

漸漸地,我開始聽得見四週環境中的聲音了。

諷刺的是,無線電中傳來了塔臺下一個指示,

Dynasty 809you are cleared for touch and go

"朝代809,許可你再次起降練習"。

 

在知道我是沒有放輪子著陸後,無線電靜默了半響;接著塔臺就趕緊關閉了這條跑道,並通知了機場的消防隊。

 

大家忙碌地搶了一整個早上,為得就是能夠優先降在這條長跑道上;

很遺憾地,這下子它終於完全屬於我的了。

 

發生了飛機迫降的意外事件,必定會像電影中的情景般,引來一堆的緊急動員車輛。

結果,我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許久許久,才看見一輛消防車珊珊來遲地出現,而且還小心翼翼地停在五百呎外的距離,不敢大意地靠近。

 

我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在飛機裏坐著。

 

不想下飛機逃命,萬念俱灰的我,不想做任何反應。

 

我不斷地懊悔著自己的大意。我知道,我的飛行事業,在今天結束了。

 

一個消防隊員穿著全套的防火防爆的安全服,像是要拆解炸彈似地戰戰兢兢地逐步接近我和飛機,並試探性地藉著手勢跟我溝通。

我用餘光無奈地看著這個反應過度的消防隊員,覺得他的動作有點兒蠢。

我環顧四週;再看了一眼這位如臨大敵般的老兄。

 

這飛機又沒著火、也沒冒煙、更沒支離破碎的散了一地的殘骸,外加上我還好端端地坐在駕駛座上看著他;但他卻仍然是一副初次和外星人接觸式的生怯。

他還在側著身謹慎地,半步、半步地慢慢靠近時,我終於看不下去了。

 

我剛砸了一架價值數百萬元的飛機、毀了我最愛的工作、辜負了我父親的期望、羞辱了自己;幫個忙,求求你就別在這個時候耍寶了。

如果我降的很重、或是進場時飛機姿態有些許偏差,這飛機上可是滿載著100度辛烷值,高揮發性的超高級汽油。

等您這麼慢慢地磨蹭過來時,我大概已經燒的連骨頭都找不到了。

 

我打開左邊的小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並叫他停止前進,

"既然這麼害怕,你就別過來了"。

 

我抓著外套跟書包,靜靜地打開機門,走出了飛機。

以往必須跳下飛機的高度,現在變成了一步就跨下來的階梯。

沒有放出輪子的飛機趴在地上,機艙距離地面的高度只剩下十五公分左右了。

 

跑道上有著一條深深的拖行痕跡;這是我著陸時,以機尾上平常用來在地面拴住飛機的尾環劃出來的。

最後幾十呎則是兩行襟翼及機腹天線觸地後,在柏油道面上淺淺刮出的痕跡。

左右主機翼與機腹都因上反角與騰空而未有損害,但引擎罩下方則有大如手掌般的摩擦損傷。

至於螺旋槳,則是因打到地面而向後扭曲成麻花狀了。

 

我為自己的大意感到難過。瞧我把這麼美麗的機器給毀成了這樣。

 

天空正滿佈著灰壓壓的低雲,看來風暴即將壟罩這個區域。

 

佇立在跑道中央的飛機邊,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是如何,但是很肯定的,我當不成飛行員了。

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好想哭。

我滿眼眶淚水地,再次地抬頭看著那些即將低空覆蓋大地的滾滾灰色雲層。

 

搭了這輩子第一次的消防便車回到訓練中心,我滿腦子卻仍還在努力找出我犯錯的原因。

由於大家都沒遇上過這種事,所以學校還是安排我先回到教室繼續下午的地面課程,同時等待進一步的調查。

 

剛發生完這種事情,誰也沒有心情繼續上課啊。

下午的課,正好是我最喜歡的氣象學,而老師約翰奈思John Ness先生總是可以用生動的方式,為我們講解原本單調的大氣現象。

 

他感受到大家都開始用異樣眼光看著我;也見我因為發生這件意外而孤坐在教室一隅。

 

當著全班的面,他中斷了課程,語重心長地說,

"世界上只有兩種飛行員;一種是已經機腹著陸(Belly Landing)過的,另一種是將會機腹著陸的",

 

"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他肯定地說著,

 

你可以摔下馬, 但你不能失去騎回馬上的勇氣

現在聽清楚,你得給我爬回馬上去!(Listen! Now, get back on the horse!)”

他想告訴我的精神,就是在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

 

事件發生的時間是19891014日上午1050分。

十天後我回到了台北。

 

離職手續的最後一關就是面對我的訓練中心李主任。

進入了他的辦公室後,見他仍忙著處理手邊的文件。我杵在那兒,對他來說,像是個隱形人。

當他終於有空抬起頭來見我時,我抓住機會趕緊把話說完,

"主任,這件事情完全是我的錯。我知道您為了我的事,一定承受了不少的責難。

請接受我的道歉"。

 

他只是淡淡地回應了我的道歉,並說:

"在我們空軍,只要是沒有放輪子的人,我們都是會讓他走的"。

 

摔了飛機,就該捲舖蓋走路。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可從來沒有怪過任何人的。

他真是不需要向我解釋這些的。因為這話令氣氛有些僵。

他也感覺到了。

為了化解因為這句《空軍的前例》的尷尬話題,他僵硬地擠出了另一句想緩和氣氛的問題,

 

 

"接下來你有什麼計畫呢?"他說,

我很清楚地知道,他不會對我的答案感興趣的,不過,畢竟他還是開口問了。

 

"我想我還是會回去試著自費完成所有的訓練的",我誠實地告訴他我的想法。

 

出乎他意料地,我這個剛闖了大禍的小子,竟然還敢再有這樣的想法,著實地令他瞪大了眼睛,

 

"你想到哪裡去學"?他有些不服氣地趨前問著,

"我想是加州吧,那邊天氣比較好"。我絲毫沒有冒犯他的意思,我只是誠實地告訴他我的計畫罷了。

 

"噢,那些都只是鄉下小俱樂部的玩意兒,學不到什麼東西的",他不以為然地躺回了他的椅背上。

 

我謙卑地趕緊請他在我的離職單上簽了最後一個字,心中滿懷感激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不是感激他的簽字;

 

是感激他沒有說出他最後話到嘴邊但是又忍住沒說的那句心裏話,

 

"你別作夢了"。

 

 

 

 

 

待續……………201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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