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初學飛行者指南] – 第七章. 回游的鮭魚 3.
重返起點
一大早在曙光中醒來,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的天氣。
揉了揉眼,只看見晨曦中,東方一片無垠的湛藍,對於飛行者來說,這是最美的顏色了。我的臉仍然趴在180公分長、45公分寬的窄小空間地板上,但是卻禁不住地的咯吱地笑了出來。
是的!我今天睜開眼睛時,最想要看見的顏色就是這個。
打開右側機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草香的冷空氣,讓自己迅速地清醒過來。
今天還得趕路呢。
大略地檢查了飛機後,一度還有些猶豫是否會有人理會我早上六點多加油的要求。不過,事實證明是我多慮了。
加了11.1加侖才把油箱加滿,付完帳後,我便立即出發。
有鑒於前幾次山區飛行的教訓,今天早上我決定用比較安全的方式繼續我的行程。鹽湖城地區因為濱湖的關係所以地形較平坦,但整體來說,它是個落磯山脈群山之中的高原盆地湖。起飛後,我先在鹽湖上空盤旋爬到9.500呎後才開始朝東進入山區。
以往,我則會急躁的先向東飛進山區,然後在山谷中爬升。
關於這一點,我學乖了。
今天早上的氣溫很低,空氣密度高,所以我刻意地想試試我最高能飛多高?
一個小時後,我爬到了12600呎;比原廠公佈的數據還多了80呎呢!這可是我的寶貝西斯納150爬升的最大極限了。
今天這個空層有著較強的順風。
在這個高度上,我可得注意可能出現的缺氧症;飛得越高,越得擔心高空因為氣壓降低和氧氣稀薄對大腦造成的影響。
書上說的很清楚,雖然我的呼吸頻率和深度都和在地面時一樣,但是每一口吸進肺部的空氣的品質卻是和地面時的大大地不同了。應該這樣說,吸進肺裏的每一口氣的氧氣的成份是會隨著高度增加而越來越少的。所以在沒有加壓的駕駛艙裏,飛的越高就是等於在慢慢地缺氧中,逐漸地、緩緩地、一口氣比一口氣少地……….直到斷氣為止。
大部份沒經驗的飛行員會在不經意的狀態下慢慢地進入了缺氧症的狀態,據說初期的症狀會是有些自大和自我感覺良好,同時有微醉的感覺加上稍許莫名的愉悅感。
呵呵呵,這些聽起來都頗像是在形容我的前飛行教師佛瑞茲(Fritz),我每次在地面見到他時,他差不多一直都是有著這些缺氧的症狀的。
更進一步的缺氧症狀還包括了大腦因為缺氧而導致計算變慢、認知混淆和
無法辨認環境和數字等等。我相信缺氧到這種程度在任何環境下都是非常危險的。
雖然我清楚地知道缺氧的危險,但我一路經布利哲堡Fort Bridger 到岩泉Rock Springs 的140浬路上我可是一直捨不得下來的。
我知道每次上飛機都是令我高興的事情,我總是亢奮地吸入了過多的氧氣,加上我一向健康又不菸酒,所以我有信心我的身體絕對能勝任這個約四千公尺的高度。
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我都會提醒自己好像已經開始有點過於自信的缺氧症狀了。
飛行了一個小時後,進入了懐俄明州的西南州界。這又是一段千哩無垠但死氣沉沉的荒原和乾漠。飛在這無限蒼茫的大地之間,我和我的飛行機器相對的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當然,我內心的那個自我又問了一次;那個已經同樣問了上百次的問題,
”我怎麼又把自己搞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愛大自然及鄉村景色,但不是這種荒涼的大地。
噢!我愛飛行,但是一個人飛行在一萬多呎空中時,我真恨這種被囚禁在孤寂荒涼山頂的感覺。
在岩泉Rock Springs機場停留20分鐘加油也同時補充了些飲水。
高空中的空氣乾燥極了,飲水的消耗量頗大。不到三小時的時間裏,我竟然喝掉了近一加侖(3800 CC)的水呢。
起飛時我又急躁地犯了錯,不過我也親身見識到了側風對小型飛機起飛的影響程度。
岩泉機場Rock Springs是個沒有塔台管制的機場,所以不必奢求會有地面風向廣播的服務。
我草率地瞄了一下風向袋便選擇了22號跑道起飛,結果在我加足了馬力準備起飛之際,卻見到右機翼在加速時迅速的揚起,飛機並大角度的向左滑離中心線。我試著補上右舵並壓下駕駛盤修正,但偏側的情況卻不見改變;當機立斷地,我立即收回油門減速,並努力地將飛機操控回跑道中心。定過神來,這才發現剛才在我到達22號跑道頭時,風向已經又變了。
原本單純的起飛,差一點就結束在22號跑道左邊的草堆裏了。
飛行真是個充滿了意外驚奇的活動啊!
越往東飛就越接近美國中西部的大平原,來到這裏,懐俄明州的高原地形已是落磯山脈東側的強弩之末了。由天上俯瞰,地形漸漸由山巒轉變成較低的石礫丘陵地,相對地,能見度也逐漸由山岳中的陰霾轉為明朗。
最令我驚訝的是,稀疏的霧靄中,飛機在通過最後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後,中西部的大平原就由薄霧中逐漸展現在我眼前。
廣大無垠的綠色平原在地平線上無盡地伸展,這景色壯麗極了!
我愛飛行,因為這令人驚嘆的景色在地上是看不到的。由空中看去,除了少數綠地被機械化工具粗略地耕種著外,廣闊平坦的綠色大草原上只見零星散佈著些農莊及牲口。這兒的農地多到沒有人耕種,難怪人們總愛稱北美洲是個”上帝特別眷顧的地方”。
大老遠就看見托林頓Torrington機場了。
天氣晴朗時,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是很容易找到幾十浬外的機場的。
托林頓機場Torrington坐落於幾個起伏很小的丘陵間,降落後沿著滑行道滑向加油區時,發覺滑行道兩旁長滿了成千上萬朵不知名的小黃花,突然置身於這錦簇的黃色空間之中,那種像是鋪滿地毯似地飽和色彩景象真是令人陶醉!我刻意地放慢滑行速度來享受這一片花海之間的悠閒,這種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得上的噢。
加油工聽說我來自加州,雙眼瞪的像牛鈴一般;為此,他還特地去翻閱了地圖。畢竟,目前的位置離我出發的地方已經超過千浬了。待會兒我就會進入內布拉斯加州,然後再通過南達柯達州抵達我的目的地北達科達州的格藍福克斯Grand Forks。距離仍有450海浬(約850公里),大約還有5小時的航程。
加完油後,也同時補充了半公升的機油。
在北美中部大平原上飛行,相對上是比在落磯山脈中容易的多了。
平原上的能見度較佳、導航訊號也較穩定,所以操作壓力也就降低了許多。
因此,由托林頓Torrington起飛後,我的態度就比較輕鬆的像是個觀光客而不太像飛行員了。
一路由內布拉斯加州的左上方切過,進入了南達柯達州。
大平原的景色很美,但在飛行了幾個小時,看見的除了平原綠地外,還是綠地平原後,就開始有些乏味了。
老赫爾稱這種地方是”無盡的乏味” (Miles , miles nothing but miles miles)。現在我終於能體會了。
朝東北方飛行了兩百海浬後,我在地平線上找到了下一個飛行計畫上的加油站。
南達柯達州首府皮爾Pierre。
這一路上每個機場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經驗,但是我可從來沒在某一州的首府機場降落過;以一個一百多小時經驗的飛行員來說,這倒是個頗具意義的嚐試。
皮爾Pierre位於一個大水壩旁,接連著一條橫越城南的大河。它不像西岸城市般的妖艷喧嘩,有的只是縱橫於巨大集散榖倉間的鐵路和零星高樓間呈現的淳樸,皮爾Pierre在北方平原上是個很有特色的農業城市。
我必須承認,這和我原先對州政府所在地的期待有些差距。
我緩緩地滑進停機坪時,正好遇上了一群在停機坪上呱噪著的親朋好友們,正等著歡送著幾個皺著臉、看來不太情願的跳傘者登機。大夥並沒有太注意我的接近,但是,當機坪上的人們見到下飛機的是一個穿著飛行夾克的東方飛行員時,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頓時,停機坪上眾人的注意力全都投注在我身上。
意外地收到如此的目光關注,我愣了一下,接著微笑地環顧了周圍的人們,淡淡的對加油工交代了句 ”100 Low lead. Top it up, please”. (100號低鉛汽油,請加滿)就走進了氣象辦公室去看天氣了。
我猜在這北方傳統以白人為主的農業城市,人們不常見到一個開著飛機到處跑的東方人吧。
實現承諾
再次起飛,我的目標是我的最終目的地,北達科達州的格藍福克斯Grand Forks。
我一直用加州太平洋時區的時間記錄飛行,因為這樣可以省掉換算時區的麻煩。這也就是說,由皮爾Pierre 起飛時,我的錶雖是下午四點十分,但實際上已經是美國中央時區的下午六點十分了。
今天天氣真好,一條寬寬的高捲雲帶,像是在天空的藍襯衫上打了一條白領帶。沿途我用推算盤計算航路上的風向及實際地面速度;真是難得,黃昏時幾乎是一路靜風的。
一路上不斷的意外和失誤令我精神緊繃,因此最後一段航程上我試著以解開安全帶、改變坐姿、欣賞風景來舒緩自己淺意識裏的壓力;畢竟,今天我已經草木皆兵地連續專注飛行了將近八小時了。
可能是我的確放鬆了心情;也可能是我已經由不斷的錯誤中累積了足夠的信心了吧;我竟然開始有種享受冒險快感的感覺了。淺意識裏,那說不出原由的某一個恐懼障礙突然消失了之後,頓時天空、地面、飛機、航行都變得是如此地理所當然的了。
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到北達科達州的格藍福克斯Grand Forks,我便興奮不已。因為去年我離開格藍福克斯Grand Folks時的承諾馬上就要實現了。
別人可能覺得這趟旅程是不必要的冒險,但是對我而言,我需要這麼做來證明自己,我需要再回到我跌倒的地方,重新再爬起來。
我很清楚如果我不這麼做,我一輩子都會不敢面對自己的過去。
天漸漸的黑了。距離北達科達州的格藍福克斯Grand Forks卻仍有150海浬,大約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航程。
我得有夜航的心理準備了。
在此之前的每一次飛行,我總是會小心地在黃昏前著陸,因為我持有的個人飛行執照是不推薦在夜間飛行的;更何況在我目前的一百多小時的飛行總時數裏,我只有實際不到三小時的夜航經驗,而且還全部都是在教師的陪同下進行的。
眼見天快黑了,但我完全不想就此放棄。
不知怎地,我就是不願降落並停止我的行程。
我知道我可以在黑暗中保持正常操作的,我只是從沒有單獨這樣做過罷了。
咬著牙,我知道,”這次我就是得靠我自己了”。我就是絲毫不想停下來。
在黑暗中飛行其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你得克服恐懼並相信自己眼前的儀表,因為窗外漆黑的天地中,已經沒有地平線可以讓你分辨方向及高低左右了。
民航法規並不禁止僅領有個人飛行執照的飛行員在夜間飛行,但也決不推薦,就是怕沒受過儀器飛行訓練的人在黑暗中失去了空間感而導致飛機翻覆進而墜機喪命。
在我的堅持下,我慢慢地習慣了不去理會外面的黑暗空間,並緊緊地盯著我的姿態儀飛行,沒多久就克服了沒有地面物可參考的恐懼。
漸漸地,我了解了其實我的恐懼是來自於對未來的無知,一旦實際地身歷其境後,你的本能加上你的知識和訓練就會適應新的環境並找到生存的途徑,這大概就是人潛能中的知難行易的道理吧。
一切穩定後,我才想起了該打開夜間領航燈及識別燈。環顧四周早已由黃昏時的暗藍轉為漆黑的大地,今晚這個空域中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在空中飛行著呢。
在漆黑的空氣中不斷地朝東北方向飛去,在單調的引擎聲中,
我的心卻越來越往下沉著,不是夜航的恐懼,剛才我已經克服了;
是我靜靜地感覺到我正一步步地接近我的目的地,那個令我魂牽夢縈但又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有些怕見到那令我難過的地方,但是又急著想立即重新踏上的那塊地方的矛盾不停地在心中掙扎著。
黑夜和糾結的心在這個時候一起吞噬了我。
航管頻道中的通話指示突然劃破了我的思緒;
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
因為我已經進入了北達柯達州的雷達管制範圍了。更重要的是,我接下來要聯絡的頻道就是格蘭福克斯的進場台。
在歷盡險阻和意外,在橫越了北美的千山萬嶺後,初次聽見久別的格藍福克斯Grand Forks航管回話,我愣了一下;不是我聽不懂他說什麼,其實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清清楚楚地聽懂了,
只是當我聽見他自稱:
"這是格蘭福克斯進場台","N60982 請飛航向030……"時,
我那曾經屈辱的過去、那曾經在格蘭福克斯太多複雜的記憶無預警地衝出了我的潛意識,我的眼淚瞬間像決了堤似地崩灑而出,我禁不住地大哭了出來,激動地沒辦法按下麥克風鈕複誦航管指令,這一秒鐘,我不希望任何人聽見我的聲音。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觸、那是一種激動、興奮、同時混合著許多期盼與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
接近機場準備著陸前,塔台指示我在35號左跑道降落。
我又愣了一下,”天啊!”
上回我最後一次的降落就是砸在這條跑道上,事隔十個月後,再次回到格藍福克斯Grand Folks時,竟然又是在同一條跑道上降落。
感激上蒼,祂讓我在歷盡辛苦回到格藍福克斯Grand Folks著陸的同時,
"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
在黑夜裏的35號跑道的完美著陸,完成了我雪恥重生心願中的一部份。
我終於爬回那匹馬背上了。
花了十個月和好幾次大意得差點粉身碎骨的代價。
對於一個粗心又命大的人來說,我覺得這代價太便宜了。
滑進停機坪關車後,下機站在格蘭福克斯的地面上,我對著無垠的星空,大聲地喊出了憋在我心中許久的挫折,
”啊哈!我做到了!我真的回來了"!
"我說過的,我真的會回來的”!
機坪上等待已久的是我的前室友David張春明夫婦。
晚上我再度回到我以前的宿舍307G號房。
今夜,我睡地特別的熟,因為我似乎真的找回了一些失落已久的自己了。
但是這樣就夠了嗎?
待續……….2013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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