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初學飛行者指南] – 第八章. 夏末的格蘭福克斯 1.
如果我的好運氣用完了呢？
一路飛越了千山萬水，經歷了許多的意外和阻礙，在終於回到了我出事的原地點之後，一夜之間，我的心似乎開始恢復理智了。
抵達格蘭福克斯的當晚，在夜深人靜的夢境中，我竟然才開始發現我其實一直都在身歷險境；我一直都在生死邊緣上來回穿梭著。
是我那饑渴的自我實現決心和不計代價達成目標的企圖，讓我完全失去了對自身與環境的警覺性。
我知道，這已經是一種瘋狂的狀態了。
飛回北達柯達州的格蘭福克斯是沒有必要的冒險。
而我卻還不斷地試了兩次！
這件事的背後是一種融合著屈辱、莽撞、衝動再加上精準的航空專業知識和完備的飛行機械的不理性的執著。
簡單的說，就是一個不服氣的神經病加上一架飛機闖出來的結果。
我覺得自己蠢透了！這是一個沒有必要的自我證明的方法！不過，我還是做了！
天亮後，我突然有股很強烈的感觸；覺得該對我的家人及我的好友們有些交代。
因為我不知道我的好運氣什麼時候會用完。
我和我的前室友春明淡淡地提了我的遺囑，希望如果真的發生了不幸時，請他代我向我的家人致歉。
＂我是不會故意讓意外發生的，但是立志要不計代價地讓自己累積經驗並拿到飛行執照的願望，是我對我自己的承諾＂。
＂我非常清楚，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即使代價是不幸撞了山我也無怨無悔的＂。
＂噢！瞧瞧我在說什麼＂？ ＂我又來了＂！
這些話我一說完就開始後悔了，
春明的回答倒是堅定地令我信心為之一振，
“我不會有機會替你做這件事的＂，
＂因為我知道你這個大膽的傢伙一定會成功的”。
談這種事頗令人傷感的，但是一旦說出來了，反而覺得解脫了許多。
晚上睡前刷牙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想起了「死有重於泰山，也有輕如鴻毛」的那句話。不禁問了自己，如果我死在飛行上，那該算是哪一種呢？
是輕還是重呢？
我不知道；
但若是屍體還完整的話，那應該至少是64公斤吧。
有感於此，所以，在我二十幾歲的某一個日子裏，我特別單獨地寫下了這一段；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的好運氣用完了，在我無法親自表達時，我希望藉由這些文字，人們可以理解我的態度。
在飛行的過程中，如果不幸地發生了任何導致我 王XX死亡的意外，我將欣然接受這生命終止的結果。因為任何牽涉到飛行上的意外傷害或死亡，都是我已經預期到的後果。
1989年5月當我決定放棄義大利留學的計劃時，我就將飛行視為我終生的職志。 1989年10月23日，當我離開北達柯達州North Dakota時，我誓言，即使喪命也要回來完成這個願望。
我完全地了解飛行是件非常危險的活動，也很清楚任何的飛行意外都可能讓我在瞬間失去生命。但，完成這件飛行計劃的決定，是來自於我無悔的堅定。
如果我在飛行中失去了生命，請不要為我難過。
也許你們可以說＂這小子的運氣真糟，這一次真的要了他的命”。但別認為我會為喪命而感到後悔。我執意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當然我同時也完全承擔了一切的後果；你們知道我指的是，也包括了最糟的這一部份。
請原諒我的自私，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為自己生命的目標努力。我曾經失敗在自己的失誤下，而現在我正企圖再一次地站起來，為的是每天清晨醒來可以正視鏡中的自己。
請別為我感到悲傷，每個人都必須面對死亡，而我卻幸運地能死得其所，這應該算得上是圓滿的結局了。
Ivy的眼淚
夏末，飛回到格蘭福克斯的第二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一早醒來覺得全身疲軟虛脫，心跳又重又吃力，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頭是不疼痛的。一陣莫名的恐懼不由地襲了上來，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身體在警告我了。
這幾天下來，我完全地透支了所有的精神和體力，再不注意飲食和休息的話，我馬上就會有大麻煩的。
生日當天有這種感覺，這真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中午我終於吃到了數日來的第一頓正式午餐，感覺真滿足。
今天我需要待在房裡，我的腦和身體都需要休息。
[ 那個去年在格蘭福克斯機場17號右跑道沒放輪子的學生回來了！]
[ 而且他還是飛著自己的飛機由加州飛回來的！]
這個消息一大早就迅速地在格蘭福克斯全光譜計畫訓練的學員之間傳開了。
下午，我想好好休息一下的計畫就這樣報銷了。
班上的同學聽說我回來了，都陸續地來看我。
剛開始，我還是逐一地開門見客並邀同學進來寒暄；
沒多久，我就連門都不必關了。客廳裡很快地就幾乎沒地方站了。
大部份我完全不認識的後期學弟妹都塞在門外，這令我有些不自在；
我記得上回見到這樣的場面時，是我們大家開車去加拿大的曼尼托巴省的溫尼伯，那次的主角是來自四川的大貓熊。
一整個下午我那Gallery Apartment 的307G號房被絡繹不絕的同學們擠得滿滿的。
大家都不斷好奇地詢問我是怎麼辦到的；
＂這麼遠的距離，你的飛行計畫是怎麼做的＂？
＂你的飛機續航力是多久＂？
＂你都在哪些地方加油＂？
＂洛磯山脈那一段，你是怎麼跨過來的＂？
＂你的小飛機過得了那些山脈嗎＂？
最離譜的事是，我竟然還聽到了兩個以訛傳訛再加上神話式的想像故事版本；敘訴我機腹著陸當天是多麼的神勇和荒唐。
流言和傳奇永遠都是傳話人想像力的舞台。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告訴他們，
＂摔了飛機就是摔了飛機，從來沒什麼神仙顯靈的事情＂，謝謝大家的關心。
我寧願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我剛完成的這一段上。
畢竟依當時大家的程度，一個人單機橫渡1500海浬的距離，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冒險。尤其是僅僅靠一架單薄的100匹馬力的小西斯納150飛機。
來訪的同學之中，也包括了我的好友Ben沛賢。來自於單親家庭的他，是在這兒受訓的學員之中，唯一母親也跟著來一起生活的學員。我們都非常羨慕他能有家人隨行，而袁媽媽平時也很熱心地幫忙照顧大家。
當大家都逐漸散去了之後，沛賢和他母親卻留了下來。剛開始我以為他們大概是要為我接風或為我做飯什麼的。結果，我卻發現還有一位不太像飛行學生的女士也留了下來。
＂你應該還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對吧＂？ 袁媽媽小心地靠過來說，
＂什麼固定女朋友？＂我一下子沒會意過來。
＂這位是Shilla，他可是北達柯達州這兒華僑的女兒，他早就聽過你的故事了，呵呵呵 ＂，
袁媽媽有點小興奮地把我拉到廚房，然後很小聲地告訴我。
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和老太太為什麼都這麼熱衷於作媒這種事情呢？
他們好像看見有人一天到晚只跟飛機泡在一起，就覺得事態嚴重，非得要親自下海來解救我們不可。
我尷尬地乾笑了幾聲，很知趣又有禮貌地走過去和Shilla握手聊了幾句。
但我心裏卻大聲地吶喊著，
＂救命啊＂！
別鬧了！這裡有三、四十個年輕俊美的飛行學生，將來前途和錢途都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沒有機腹著陸，也沒丟工作。
我真不懂為什麼就這麼急著介紹給我呢？
沛賢把我拉到一邊，
我以為他也是要來幫忙說服我的，結果，他告訴我的事情讓我愣了一下；
第四班的一位英文名字叫Ivy艾薇的女生；放單飛Solo有困難，進度嚴重落後。如果再沒有進步的表現，她很可能就會被退訓了。
這就是我的好友沛賢，他一直都是個熱心並充滿了關懷的人。這就是他。
我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我知道沛賢的意思。
我有飛機，所以這似乎是我的義務了。
不過，我可是比誰都了解那種無助的感覺的。
只有曾經被退學過的人，才會知道被退學時的痛苦和恐懼。
我需要做的就是在這位同學被認定退訓之前，趕緊用我的飛機讓她學會著陸！
另外，因為我有了這個緊急的救援任務，所以我立即有了一個不能再待在這個相親大會的理由了。
看著兩位女仕略顯失望的表情，我不斷地道歉，
不過，我在離開時，心中卻暗暗地叫著，＂感謝上帝顯靈啊＂！
開著Ben沛賢的Mazda Miata跑車載著艾維Ivy趕到機場途中，大略的了解了她的背景及目前進度。
這位台大畢業生有些緊張，憔悴的面容和佈滿血絲的雙眼，看來已經被折磨了一陣子了。由她的陳述中我可以了解她對學科方面的自信，很遺憾的是，她在機械常識方面仍需加強。
這不能怪她，在台灣長大的女孩子，是很少能接觸到機械知識，至於飛機那就更不必提了。
任何一個人要在十幾二十個小時裏克服高度和速度的恐懼，學會完整地將飛機飛離地面並安全準確地降落在跑道上，這是需要很多的天份和努力的。這不難，但是每個人的接受初級飛行訓練的反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的。這是沒有誰優誰劣的等級之分的。有的人學的慢，但是穩健；有的人學的快，但是莽撞。
說到這裏，我就發現，我好像剛好是那種學的慢又很莽撞的那種人。不過，我的八字重，命又大，這是別人比不上的，呵呵呵！
記得那天晚上我突然地在黑夜的降落中開竅的例子嗎？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找到讓Ivy艾薇開竅的那個關鍵。
當然，＂去內華達州嫖妓＂的關鍵話題是決不適用於眼前的案例的。
我們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在地面浪費時間，雖然艾維Ivy希望能先讓我多了解一些她的問題後，再上飛機也不遲。
就像我今年稍早一樣，她也以為我會先介紹一下飛機和裝備以及操作程序。
我則認為，關於技術方面的問題就該到天上去修正。
噢！我的天！我竟然開始說話像佛律茲了。
格藍福克斯Grand Folks附近的機場都有北達柯達州立大學UND的學生在練習飛行，為了不被光譜計畫的人或訓練中心的人知道她違規私下找人飛行，所以我決定帶她到較遠的明尼蘇達州的賊河瀑布Thief River Fall去做起降。因為以我去年的經驗，此地只有上午才會有人到那麼遠的機場去練習。
艾薇一直用一種不解的眼神看我。
對於她來說，我是一個突然由常理邏輯以外跳進她生命的陌生人;一個擁有飛機又莫名其妙、令人不解的人。
我不怪她。你這一輩子有幾億分之一的機會，在學習飛行不順利的關鍵時刻，突然跳出來一個前期學長，駕著他自己的飛機飛越1500海浬(1海浬=1.85公里)來到眼前，並自告奮勇地要帶你去練習起飛降落？
不過，真抱歉！ 她再學不會，馬上就要被退訓了，我們真的沒時間浪費在詳細的自我介紹上。
＂有沒有聽說過去年有個少根筋的人，在17號右跑道沒放輪子就降下去了＂？
唉！ 我只得用我最不願意但是又最快的方法讓她知道我是誰了。
＂噢！我知道啊！據說他的飛機還在地上翻滾好幾圈，他大難不死地被消防隊由飛機殘骸裏拖救了出來，據說還燒傷了呢＂，她很肯定地說著，
＂他媽的！這是我今天聽到的第三個版本了＂！很遺憾地，我還不能罵出聲音來。
Ivy 艾薇在確認了我的身份之後，眼神不斷地在審視著我傳說中可能的燙傷部位，為了不讓這個多餘的話題轉移我們今天的主要任務目的，我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我受傷的地方是不方便讓人看見的＂，結束了這個尷尬的話題。真是夠了！
請別在往下看了，我受傷的地方不在那裏！
我指的是我的心。
那件事情之後，我受傷最重的部位，是我的心！！！
一次又一次的起飛、降落之間，我看得出來她慢慢地顯現出單獨操作飛機的信心了；也許常常需要我的提醒，但在我的鼓勵及完全信任下，她的表現大幅度地在進步中；最後幾個著陸，我已經可以完全插著雙手、不說一句話地任她單獨操作降落了。
她只是被嚇壞了，被那些沒耐性又不懂如何輔導學生的老外教師給嚇壞了。
在機場上空練習了四個小時，我破例放手讓她把一整箱24加侖的汽油幾乎全燒完了才返航。
雖然這違反了我不讓飛機在空中飛行超過三個半小時的原則，但我真的希望讓她把握這個機會，因為突破這個難關後，也許明天她就可以放單飛改變她的命運了。
飛行就像是所有學徒技藝一樣，找對了好老師，多練習就能找到訣竅。
除非你有懼高症，否則我從不相信誰不能學會飛行的。
在格藍福克斯Grand Folks的35號右跑道著陸後，我緩緩地把飛機滑回Aero Center。
看著艾薇Ivy疲憊的臉上因壓力而泛紅的雙眼，我突然有種不忍的遺憾；我知道是我不自覺地把我去年的遭遇投射在她身上，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盡力救一個去年的自己。
回程的路上，我不斷地要她反覆背誦進場降落前該注意的程序，並一直鼓勵她絕不可以放棄，因為她今天下午已經可以做到了。只要過了這一關就會海闊天空了！
下車前，她看著我，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突然出現地如此唐突。她複雜的情緒完全寫在她的臉上。
她沒有多說什麼。我只記得她偶然提到了身為一個台大畢業生，她是不能接受被淘汰的結果的。我欣賞她的自信，相信她從小一定都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飛行很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如此接近失敗的例子。
Ivy艾薇因恐懼和擔憂但卻一直都沒流出來的眼淚始終在她的眼眶中打轉。她是個堅強的女孩。跟她說話時，我也似乎在她那大而明亮的雙眸淚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只能祝她好運了。
生命是許多巧合的總匯，能在適當時機交會在一起，靠得就是緣份了。
真不好意思，忙著教她飛行，我連她中文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問，
不過，我還是祝她一切順利。加油！Ivy艾薇！
晚上春明煮了豬腳麵線為我慶祝27歲生日。
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上蒼給了我許多的挫折和磨練，但也給了我這麼一個好友，我由衷的感激。
27 歲和26歲的生日我都是在北國的這個房間裏度過的，但心情卻是天壤之別。去年的此時，我無助地只能祈禱，而今年我卻能夠勇氣十足地獨立飛越落磯山脈回到我跌倒的地方。
我想，這就是我送給我自己最好的27歲生日禮物了。
待續…………..20131024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