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學飛行者指南] – 第三章. 佛雷斯諾(Fresno) 1
期待中的未來
班上12位同學中,有4位在開始受訓前,就已領有美國民航局個人飛行執照。
這四位之中,有三位是超齡的前空服員,另一位則是曾在加州大學佛雷斯諾分校(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Fresno)求學的前研究所學生舒俊文,大家都稱他為Rick瑞克。
在我失事後的那一段時間裡,Rick瑞克慷慨地聯絡了他在加州佛雷斯諾的前飛行教師弗瑞茲(Fritz),並提供了我非常多寶貴的資訊。
我也許永遠也無法實現在訓練中心主任辦公室內說出的願望,但是我至少想知道該怎麼做。
在意外中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傷,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事故後的心靈創傷,確實地以噩夢的方式折磨了我數月。
一直重複出現的事故景象、扭曲的螺旋槳等,常在暗夜裡驚醒我。
這些都不是最難忍受的。
最難的是,不能面對鏡子裡的自己。
尤其是,偶爾望見劃過天際的飛機,更是令我有椎心刺骨的感觸。
我不斷努力地想要放下這件事情,並試著用各種的方式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這件事似乎並沒有因為退訓回到台北而結束。
母親一直都是這件事的另一個受害者。
她當然希望她的孩子能夠快樂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但是從我考上航空公司那一天起,
她就得按耐住心中那股對飛行的不安、對可能失去愛子的恐懼。
她為兒子能考取航空公司感到驕傲,但也為這份高風險的職業憂心。
現在又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她再次見到我時,第一個動作,就是緊緊地抓著我的雙臂,然後仔細地打量我是否有任何殘缺。
我那從小熱愛飛行的哥哥,也是強烈反對我再次嘗試飛行的人。
我一點也不怪他們會這麼想,畢竟,我可是唯一的"忘了放輪子的人"啊。
至於父親,則是一直沉默著。
擺在眼前的事實,證明我不適合從事這種工作。
大家都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證明我的能力與我的願望間有著很大的鴻溝。
這令我想起在離開北達科達之前,教務長肯.艾爾姆Ken Elm把我找去做臨行前的談話。
問候寒喧的客套話說完後,他移動了肥胖的身軀靠過來摟著我的肩膀,
"王,當不成飛行員有什麼關係,你還是可以做別的呀"。
我轉過頭來看著他,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把飛機摔壞了,開除,是我應得的處分",我繼續說著,
"至於我能不能開飛機,我自己很清楚。不過,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做完的"。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會不識相地這樣回答他。
接著,他就走到門邊打開門,站在那兒等我出去。
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字在我們兩個人之間了,這次禮貌性的會晤就這樣地結束了。
剛捅了個曠世大毗漏的人,似乎是沒有資格說這些話的。
就算說了,人們也認為那只是你掙扎的勇氣罷了。
天地良心,知道我沒放輪子後,就沒有人問過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
我很清楚,我得一輩子背著這個"忘了放"的罪,
可是接下來,我的人生可不能再縮著輪子般地降落啊。
我感謝我的母親。最終,她還是得繼續承受著對飛行的恐懼與不安。
即使全世界都反對;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小兒子還是會去做的。
即使沒有資源;她也知道,她的兒子會先工作幾年,待存足了錢之後,他畢竟還是會去做的。
很明顯地,他的兒子並沒有因為摔了飛機而回到家來;
她知道,她的兒子仍然把心留在了那個遙遠的美國城市;沒有結果前,她的兒子是不會回來的。
誰也攔不住他的固執,因為兒子下定決心了。
既然阻止不了,那就請上蒼祝福她的孩子吧!
佛雷斯諾(Fresno)。
我用一小部分原本計畫供我去義大利唸書的預算,在三月中旬來到了加州中部的佛雷斯諾(Fresno)。
為了省錢,我買了最便宜的機票。
代價是,我得轉機四次才能抵達我的目的地;先由台北飛到韓國漢城,等待五個小時後,再搭機到美國奧瑞岡州的波特蘭,再等三個小時後,轉機至洛杉磯,最後再改搭小飛機到加州中部的佛雷斯諾。一共花了二十三個小時才抵達我的目的地。
不知怎地,這次通過美國海關時,那位海關官員無論如何,就是只願意給我30天的入境許可。
無可奈何地接受後,我心中暗叫不妙。
我有太多的困難得克服,但時間卻相當地緊迫。
這也就是說,為了讓所有支持我的人,能再次對我恢復信心,我只有30天的時間。
在這短短的30天內,我一定要做出些成果,至少得拿到張執照。
依我的經驗,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既使是回到北達科達州,也是不可能的。
七月初抵達格藍福克斯後,光是地面基礎課程就上了一個多月。由八月初第一次上飛機,到十月中發生意外時,我也只不過才累積飛行了二十幾小時而已。
更何況,距離上一次操作飛機,已經是五個月以前的事了。
"你就是那個忘了放輪子的傢伙,對吧?"
這是弗瑞茲見到我的第一句話。
噢!我真討厭人們用這句話當問候語。
住進弗瑞茲(Fritz)家後,我才開始認識這位飛行教師。他的女兒在外地讀大學,所以這段期間,我可以付費暫住在她女兒的房間。
五十多歲的弗瑞茲是領有飛行教師執照的保險業務員,教授飛行只是他拉保險外的副業罷了。
見識過豪華又專業的飛行訓練規格,我很驚訝我北達柯達同學舒駿文Rick幫我安排的人選竟然只是位領有飛行教師執照的"業餘愛好者"。但是,以我目前的處境來看,我沒有其它的選擇了。
第一次住在美國人的家裡,令我不自在;尤其是在主人夫婦常當著我面吵架的氣氛下。聽得出來的,佛瑞茲在收費帶我回家前,並沒有先徵詢過他太太的同意。
在了解了我的時間壓力及堅持下,弗瑞茲取消了隔天的約會,並在第二天上午帶我來到了機場。
Sierra Sky Park(喜悅機場)是一個光有跑道、沒有塔台和管制的社區小機場,同時它在美國民航局的機場資料庫中的代碼是Q60。位於佛雷斯諾市以西的恆登Herndon路旁。
我印象中的機場;為了獲得最大的空曠場地,同時,避免飛機起降噪音的干擾,所以幾乎都是蓋在人煙稀少的鄉間的。喜悅機場也不例外。
但在沒有來到加州佛雷斯諾前,我是從來不知道這機場名稱後段的"Sky Park飛行公園"代表的意思。
對於美國人來說,鄉間的機場就如同公路上的休息站一般平常。除了少數管制森嚴的國際或城市大機場外,大部份位於北美洲的機場,全都是可任意自由進出的公共場所。
在這個國家中,機場不過是交通網路中的一部分罷了。
這就如同,除了少數禁區以外,任何人都可以不經報備地,開車去你想去的地方;飛行,在這個國家也是一樣的。
就是因為這個自由,所以有些熱愛飛行的人們就興起了,將飛機開回家的念頭了。
"Sky Park飛行公園"的意思可以解釋為公園或『飛行的社區』。
這也就是說,一群喜愛以私人小飛機做為交通工具的人們,先沿著機場跑道兩側蓋房子,接著再以滑行道和各家的車庫或機庫相連。如此一來,每次降落後,只要脫離跑道,就可以直接滑回家了。
在台北長大的我,是很難相信人們可以擁有自己的跑道的。
雖說如此,這個機場的各方面卻都與我一向認定的"標準規格",相去甚遠。
一條僅僅2800英呎南北走向的跑道,外加上一條破碎路面的柏油滑行道;這就是我接下來的"學校"了。
跑道東側,一排老式的加州民房,順著滑行道往裡走,還真的可以通到民家的機庫。
至於跑道西側,靠近馬路的這一邊,則是一棟露著斑駁鐵銹的鋼架結構機庫。
這就是機場裡最主要的建築了。
接連在鐵皮機庫旁邊的,是一間有著滿是灰塵的落地窗及凹陷的舊沙發的飛行員休息室。
如果不看一旁停放的小飛機,這滿地黃土、碎石及雜草的粗況環境,倒是挺像個養牛的牧場。
北達科達的格藍福克斯訓練中心,有著全天候的環境恆溫控制,舉目所見,所有的地毯及走道都色彩調和且窗明几淨。外加上整棟採光充足、玻璃帷幕式的全新建築,令人進出時都感到如高級購物中心般地心曠神怡。餐廳裡的食物,更是每日更換菜色,如果吃不習慣,街上還有一家名叫「湖南」的中餐廳可供選擇。吃完後只要簽個名就行了。
我甩了甩頭,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得開始接受新環境了。
我不再是那個航空公司捧在手裡的寶寶了,該是長大的時候了。
跑道與恆登Herndon馬路垂直。令我不安的是,跑道頭的位置距離馬路只有幾十呎。
抵達機場的前幾分鐘裡,我一直不停地回頭望著這個與馬路交接的地方,擔心將來對準跑道降落時,可能會冷不防地被通過的貨櫃大卡車給攔腰撞上。
弗瑞茲沒有注意到我的憂慮,反而還揚揚得意地引著我在機場裡走了一圈。
機庫裡,工具與拆卸下來的零件散亂地擺了一地,陰暗的牆角邊除了些油漆罐外,便滿是厚厚的灰塵與蜘蛛網。
這兒要不是很久沒人住了,就是這家主人有夠隨性的。
機庫旁停了一輛油罐車。
"真好,這裡有加油的服務"。我努力地找到了一個可以稱讚的話題了。
"噢,關於這一點,老赫爾買了這輛油車,但是好像沒拿到加油許可證"。弗瑞茲有些幸災樂禍地說著。
這是個沒必要繼續下去的話題。我把注意力轉到了機庫旁的另一個焦點上,一個有著輪子的房子。
"這是赫爾的拖車(Trailer),他就住在這裡。這個機場是他向佛雷斯諾市政府承租的,所以他目前是這個機場的經理(FBO – Fix Base Operator)"。
再次望了望週遭粗曠的環境,我開始對願意租下這塊地的人的勇氣感到好奇。
一位有著粗壯的雙腿、中等身材、灰白著頭髮的的先生朝我們走了出來,
"嗨,赫爾,今天好嗎?這是我的新學生,
他可是大老遠地從台灣專程來找我學飛行的喲"。弗瑞茲揚著眉角說著,
"他在北達科達忘了放輪子,哈哈哈"。他可沒有忘記補上這一句。
我一邊伸出手和這位愛爾蘭籍的先生握手,一邊幹的牙癢癢的。
求求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千萬不要以為跑到數千里外的加州,你就可以擺脫這件事的糾纏。
我以為我的新飛行教師會照例先和我談一談我的飛行背景,然後再向我介紹將來上課的飛機、這附近的空域及規則等等。
弗瑞茲直接帶我來到一架紅白條紋的希斯納150(Cessna-150)旁,用鑰匙打開了機門。
"上去吧!"他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我現在什麼都還不知道,難道我們這樣就可以去飛了嗎"?
"我以為你的時間有限,更何況,上去飛了就知道了"。他一附老神在在的樣子。
"難道我們不先檢查飛機嗎"?我滿腦子標準操作程序地追著問。
"我前兩天已經檢查過了,走吧!我們可沒有一整天可以耗在那些事情上"。
他催促著我。
睽違了五個月的駕駛艙,突然變得那麼地陌生,但又喚起了我無數的回憶。
我怯生生地審視了飛機裡的各項儀表,幸好,它們不像我以前的飛機般複雜,事實上,有些儀表還真稱得上是簡陋。但是這仍然是一架貨真價實的飛機啊。
突然擠進了一個窄的快容不下兩個男人並肩坐著的空間,令我又開始懷念起北達科達的飛機了。
一關上機門,我和弗瑞茲那中年凸出的啤酒肚子,就像絞肉灌香腸般地,把這架飛機內部的空間塞得滿滿的。
"這是一架希斯納150,有一百匹馬力。"
"不過,最重要的是,它的輪子是固定在機腹上的,你永遠不需要再擔心放輪子的問題啦,哈哈哈"。
我真的很想尖叫了。
這是弗瑞茲今天唯一談到跟飛機有關的介紹了。
我們朝北飛到二十幾浬外的另一個無塔臺管制的機場馬德拉(Madera)。
這個機場附近是一望無際的平坦農地,有著兩條交叉的跑道,主跑道長達七千多呎,是練習飛行的極佳場地。
在空中前進時,我盡快地喚回了我沉睡已久的飛行本能,很不幸地,我最後失事時的印象也跟著甦醒了。
待續………….20130801